汉译《小品般若经》相当于《八千颂般若波罗蜜多经》(llstasahasrika prajnaparamitasutra)梵本,最早为东汉支娄迎i所译《道行般若经》十卷(179年译出)。其后续有多种异译,传世者有六种,包括三国时吴支谦译《大明度无极经》六卷(约222-257年译出),前秦昙摩蝉、竺佛念译《摩诃般若钞经》五卷(382年译出),后秦鸡摩罗什(约334一约413)译《小品般若波罗蜜经》十卷(408年译出),唐玄类( 602-664)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第四会和第五会(各为一种;660-663年译出),宋施护(卒1017)译《佛说佛母出生三法藏般若波罗蜜多经》二十五卷(1003-1004年译出)。此外,另有多种八千颂梵本及藏译传世。需要注意的是,这些不同的译本虽然皆为《八千颂般若经》梵本的翻译,但八千颂梵本本身经历了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辛蟾静志将之划分为四个阶段:1)最古本,为支i本、支谦本、竺佛念本所本;2)古本,为鸡摩罗什本、玄类本第五会所本;3)较近本,为玄类本第四会所本;4)最近本,为施护本、藏译本所本。
此七种汉译中,支i所译《道行经》及支谦所译《大明度经》皆在郭象之前出现。因此本论文主要引用此二译本的文字来阐发《小品般若》的远离说,但如果此二本有含混讹误之处时,亦引用其他汉译本及梵本加以校对解释。
此外,在郭象之前,《维摩话经》(Vima lakirtinirdesa sutra)己有两种汉译。其一由严佛调于188年译出,己佚。其二由支谦译出,与其所译《大明度经》大致同时,题为《佛说维摩话经》,今存。此经颂扬富有的在家菩萨维摩话,涉及许多关于大乘菩萨理想及解脱的观念,与《小品经》相通。因此,本文亦时而援引此经以支持有关阐述。
《道行经》和《大明度经》第十八品皆题为“远离”。开头部分先叙说阿惟越致菩萨所应该和不应该具备的形象、特征和行为。阿惟越致avinivartanzya),亦译为阿斡跋致或阿毗跋致,是不退转的菩萨阶位,到达此阶位的菩萨决心进到佛位,其关键在于不受恶魔( Mdra )影响而出离般若智慧,向“声闻”、“缘觉”、凡夫诸道退堕。
经文接着转入远离的主题,借释迎牟尼佛与须菩提的对话而阐发其说,其中又时时插以恶魔挑唆菩萨坚持远离人世的修行方法及佛批判恶魔及“坏菩萨”的有趣故事。开始一段云:
复次,须菩提!远离之德菩萨摩诃萨,弊魔复往,作是语言:“远离法正当尔。但萨阿竭、阿罗诃、三耶三佛所称誉。”佛语须菩提:“我不作是说远离,教菩萨摩诃萨于独处止、于树间止、于闲处止。
远离本是一种修行方式,指的是离开城镇聚落和世俗事务,至山林,墓地等旷远空寂无人之处修行,早期佛教及其他印度宗教传统的僧侣皆曾采用此种修行方式。《小品般若经》则明确指出,释迎牟尼不提倡此种实践,不教导菩萨到孤独僻静的山林旷绝之处居住修行。
接下来一句,《道行经》译为:“正使各各有阿罗汉,随是行念;各各有辟支佛,随是行念;各各有菩萨·摩诃萨,城外行远离。此句意思颇含混,辛蟾静志认为支i可能误解了原文。鸡摩罗什则清晰地译为:“若菩萨远离声闻、辟支佛心,如是远离;若近聚落,亦名远离。此译较接近梵本,如Edward Conze所译梵本为:"ABodhisattva dwells detached when he becomesdetached from the mental activities associated withthe Disciples and Pratyekabuddhas. "真正的远离并不是身体远离人类社会,而是在心中去除“声闻”、“缘觉”的思想。如果做到此点,即使居住于城镇聚落附近,亦是远离。在《小品般若》及其它早期大乘经典中,“声闻”和“缘觉”被指责为只关注自我解脱的利己主义者。因此,在《道行经》中,去除此两类人物的心理思想,即意谓去除对自我解脱的关注,重新调整修行目标,为一切众生而觉悟,这才是真正的解脱《道行经》从头至尾皆强调,般若波罗蜜多智慧只有在菩萨实践慈悲行为的时候才达至完满,因为菩萨的使命是“度不可计阿僧抵人悉令般泥恒”。此处身体的远离被转换成观念的远离。这一转换代表了大乘运动的新拯救论:一方面更彻底地谈空(sunyata)以去掉对自我的执着,另一方面更急切地关注人类的生存状态,指出终极的拯救是全人类的觉悟。
以下引文进一步阐发这一解脱观念:
城傍行菩萨,了了净洁,心无所念。不入阿罗汉法中住,不入辟支佛法中住,所有恶心不受。禅、脱弃、定,于三昧中悉逮得所愿,悉具足度。
在城傍修行的菩萨自心清净,不系念任何事物,一切恶心都不产生,在禅定、解脱和三昧中具足所愿,超越了阿罗汉(声闻)和辟支佛(缘觉)的境界。在初期大乘佛典中,佛性或如来藏的观念还未出现。“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如来藏”的说法,在《道行经》中表达为“心的本性是清净的”。基于这一清净之心,就能发菩提心,起成佛之自觉,经由修行而成为菩萨。
作为初期大乘经典之一,《小品般若》仅提倡菩萨居住城傍以帮助其他人。在稍后的《维摩话经》中,维摩话一类的在家菩萨被誉为一切菩萨的典范。他们在人间社会过着富足的生活,但同时又具有觉悟的慈悲心性和施行。此经中甚至提出著名的口号:“以意净故得佛国净。此处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早期大乘运动如何逐渐地返回人间社会,以及逐渐地改变其拯救论的内容和目标。
经中进一步指出,这种以城傍为远离的观念是般若方便胜智的运用:
佛言:“是无有沤和拘舍罗菩萨,正使于百千由旬空泽中,在其中行。禽兽所不至处,贼所不至处,罗刹所不至处,在彼间止。若百岁、若百千岁、若百千万岁,正使复过是。不知是远离法,会无所益。是远离,菩萨不具足,自念谓悉得己,了不自知为亡也。自用在远离中立,是为两舌耳,不得远离也。我不喜是菩萨心尔也。我所道远离菩萨摩诃萨不尔也。是所远离不具足知。
于是远离中了不得。如是为亡远离耳。”沤和拘舍罗”}u}uyu kuusalyu)指方便胜智,鸡摩罗什本即意译为方便。如果菩萨不运用般若方便智慧来理解远离的观念,即使在千百由旬(测量距离的单位)的空谷中经历了漫长岁月的修行,也不能获得任何益处。与此相反,当菩萨运用了方便,就明白真正的远离解脱是留在人间,为了众生而实践般若波罗蜜多。“远离品”全章即旨在树立运用方便实践菩萨道的榜样。
最后,经文严厉批评坚持远离人世的菩萨为“假菩萨”或“坏菩萨”,并点明以城傍为远离的方便智慧,是为了使菩萨保持慈悲善心,建立清净之心,哀怜护念众生及“坏菩萨”,“常当持慈,向,常当哀之,令安隐,憨伤之,慈念之’。
《小品般若经》批判传统的远离人世至山林空寂之处修行的方法,提倡以清净超脱的般若心和慈悲济世的菩萨行返回人间,居住城傍。当经文中将此种新的修行方法称为真正的远离时,远离的概念己经被哲理化为解脱/觉悟的观念。Edward Conze即直接将“远离”(二:veku)译为"detachment"(解脱)。。这一新的拯救论思想是建立在般若理论空的智慧的基础之上。《小品般若》是最早阐发般若空智的经典之一。经中一方面强调对于空的自觉意识,理解一切事物皆缺乏内在的自性,另一方面又强调空并非空无或不存在。般若空智首先肯定一切事物的存在,然后指出他们的存在皆由于缺乏内在的自性而成为空幻。以此为基础,《小品般若》的远离说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菩萨不应如同“声闻”、“缘觉”那样执着于涅渠或自我拯救,因为涅渠和自性皆是空幻,无法可得,因此也没必要远离人世社会去进行自我修行。其次,由于般若空智的指引,菩萨去除一切对于自我的执着,于是为一切众生而觉悟成为其惟一关注。其三,菩萨以此超脱之心住于人间社会,满怀慈悲地援助众生。《小品般若经》断言这才是真正的远离或解脱。在后出的《小品般若经》梵本中,“为一切众生行大慈大悲行”、“有慧方便,具大悲行”等语句被反复添入“远离品”的论述之中,从而更加凸显了菩萨“城傍行”的真正目标。
“远离品”中这一运用方便智慧的新远离说,与《小品般若经》其它部分所反复宣扬的悲智双运的菩萨行是一致的。菩萨(bodhisattva)意谓追求觉悟(Cbod lei)的人/众生(satt}a),又称为摩诃萨}mahasattva ),意谓伟大(maha)的人/众生(sattva) 《道行经》一开始即指明全经主题为“今日菩萨大会,因诸菩萨故,说般若波罗蜜,菩萨当是学成。”并将菩萨·摩诃萨定义为:“菩萨·摩诃萨心念如是:‘我当度不可计阿僧抵人悉令般泥恒,如是悉般泥恒,是法无巨不般泥恒一人也。’何以故?本无故。《小品般若经》的目标在于解说菩萨如何通过学习修行,达成般若波罗蜜多的完满智慧。而达成此智慧的菩萨既志在引导无量众生达至涅渠,又悟解众生和涅渠的实相皆为本无性空,受引导到涅渠的人并不真正存在,引导的人也不真正存在。经中从头至尾皆在阐发此种双重实践。而“远离品”的重要意义,则在于运用方便解决了慈悲与智慧、执着与解脱、俗世与涅渠的两难矛盾。故菩萨实际上是《小品经》所着力塑造的中心形象,是“道行”或般若波罗蜜多实践的主体。
菩萨、摩诃萨的名称在佛传文学中己经出现,而且从释迎牟尼开始佛教即强调慈悲济众,佛的弟子们(声闻)及部派佛教时期的学者们(缘觉)也并非如同大乘佛教所贬斥的仅关注个人的觉悟。然而,始于《小品般若经》的对于悲智双运的菩萨行的大力提倡,确实为佛教传统塑造了一种新型的理想人格,成为新兴的大乘运动的主流价值。实际上,大乘(Mahayana)起初即为菩萨乘(Bodhisattvavdna)的别称。